Wednesday 2 March 2011

孩子

聯合航空的飛機上,婦女手裡捧著一樣東西。透過她的微笑跟黃色緞面的布料,鑲嵌上的亮片,我一度以為那是個孩子,白白胖胖的孩子,戴著一頂福氣、畫著龍虎鳳的帽子。


我先幻想了一遍她們的生活。從遠方住在山頂上的小屋裡,家的旁邊便是一流小溪。出生的時候,婦人花費不少力氣,額頭滿是汗滴,由隔壁鄰居幫她去溪頭盛了一大木桶的水,才幫她擦去血水,把有點孱弱的嬰孩也給擦得白淨。這次去美國旅行,是對面山頭村落的老先生說,他兒子在洛杉磯做個華人餐館,有點著落,盤纏挺多不愁吃穿,又知道婦女帶個孩子,老公後來也跑了,著實沒什麼錢,所以給介紹了去美國探聽探聽。 婦女才從四川山上,第一次踏到上海,第一次把存了畢生的積蓄給拿出來買了一張機票去比佛利山。那名字聽上去太華麗又遙遠,她猜想不到目的地的風景。


站在走道旁邊的日本先生,原來坐在這婦女隔壁,即使操著不同語言,婦女大抵也知道他是要坐進去三個ABC連續位的中間那位。日本中年男子比了一比,婦人帶著一臉笑意,她可能一句也不懂,又或者不太願意抱孩子站起,於是她稍微挪了一挪位子,往裡頭一格坐去,把毯子跟抱枕先丟給日本大哥,像是中國大陸首次向東洋軍方致上友誼的敬意。


我方才看到,原來帽子底下不是內地人民最常見到的紅臉娃兒,不是戴著小虎帽的男丁,也沒有誰從山頂上生活好幾載要去比佛利。它竟是一個臉比孩子更小的無生命體,又或者,我不能保證是否有靈魂附著其上的雕像。她是媽祖,或者菩薩。

用我極其貧乏的道教知識,沒能認出它的臉孔,只知道身上的袍子、頭上的帽子跟祥和的微笑,肯定說明了這尊雕像是個要人膜拜的神祉,不是無名的誰誰誰,不是哪個信徒把自己祖先刻來帶著隨身。只有附帶著強大信仰的女神,能讓婦人願意不在乎旁人的眼光,遠赴重洋,帶著唯一相信的神祉,去遙遠的美洲探望,也許還在這塊陌生的土地落地生根。

很多華埠餐廳,事實上也一樣供奉著男性神像,一如關公或者足以保民安康的帝王聖君。我從來沒想過那些願意把生命放逐在金髮碧眼、毫無熟悉臉孔的國度之人,他們一句洋文也不會說,或許中文字正腔圓都有問題,要怎麼在異地找到讓自己心安的信仰,怎麼找出家鄉的味道?

可能讓佛像坐飛機是個方法。

靈魂沒有重量,並不需要買票。

一個穿了衣帽的雕像,其實在洋人眼裡,可能是一個充滿異國風味的芭比娃娃,可能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東方化,毫無恐怖攻擊的可能性,也並不需要為它脫帽脫靴安檢通過。

那必然比裝在大量製造紙盒裡的塑料娃娃要來得費工,你可能得找個手推車為它作嫁才能輕鬆,而這在機場也沒辦法臨時以紀念品或者限量版的方式買進。不會有限量版長髮媽祖娃娃或者APE乘以菩薩,因此必然你也得小心翼翼保護那極其唯一的唯一。

也就是如此,婦人才為它穿上最珍貴的衣衫,雙手環抱著。捧著人生中的依靠,在海上,在空中,她抱著雕像只有幾千克重,可是依託其上,那自己叨叨絮語的孤魂才是最沉重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